蒲纺集团党委书记张斌:向工人还债的这三年
数千下岗职工群情激动,风暴中心的他,一诺千钧:“三年后,如果还有零职工家庭,我就在大家面前摆地摊,给蒲纺赚钱。”看到这里,你也许会想到《抉择》、想到《绝对权力》,可是,这不是影视剧,而是生活中真实的一幕。
故事的主人公叫张斌。张斌,曾任赤壁市委常委、副市长。2004年,当特大型国企蒲纺集团负债高达8亿多元、1.5万多职工全部下岗,时任市政协副主席、党组常务副书记的张斌,不顾自己身患20多种疾病,临危受命,出任蒲纺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展开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我去,就是准备挨骂的”
如果把中国纺织业看作一个船队,位于赤壁市的蒲纺集团堪称一条大船。这家有着30余年历史的特大型国企,多年为部队后勤和群众穿衣提供保障,并曾跻身中国企业500强。“时间倒回20年,你不要和蒲纺人谈待遇。”蒲纺集团六米桥社区主任马育林说,“普通工人吃穿住行都是单位包办,个人象征性 交点钱,比一般城市居民优越。工资奖金,比县直机关领导还高一个档次。过年过节,物资实行平价供应,廉价到什么程度?告诉你,这里猪肉跟花生一个价。”
这样的好时光,说没就没了。
1990年代中后期,企业开始逐年亏损。到2003年初,蒲纺集团宣布停产,万余名下岗职工只能靠每月百余元的最低生活费度日。“那种感觉,就像富豪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偌大一个企业,脱困之路在哪里?2004年初,蒲纺集团被下放到赤壁市管理。
这时的蒲纺,“所有国有企业的弊端,它基本上占全了”:1.5万多名职工全部下岗,背负着8亿多元的债务;习惯了享受优厚待遇的职工们,突然被宣布‘一年六七百元买断’,个个急得跳脚;虽只剩一个骨架,但还拥有1家公安分局、8所学校、8个医疗门诊,“除火葬场外,社会上的职能机构它全有”。
请谁来当“掌门人”?又有谁肯坐上这个“火药桶”?只有一个自称为“苕”的人:刚刚改任市政协副主席的张斌,“领导跟我一说,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晚回到家,妻子火冒三丈:“你去你去!去了就永远不要回这个家!”“不回就不回!”张斌关掉手机,把行李包一提便出了门。
他说:“我把身体‘卖’给了蒲纺,天天等着挨骂。”这一去,赤壁市机关大院宿舍里的人两年多没能见到他的面。
“职工不找我上访,我就去下访”
一夜之间,张斌的生活突然切换。走进蒲纺,万余职工的积怨“扑面而来”。
从早到晚,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成群结队,拖家带口,一拨又一拨来上访。跪求者有之,骂娘者有之,拍桌子者有之。屁股刚刚坐上蒲纺板凳的张斌,倒是不急不恼,跟身边的工作人员约法三章:只要是职工找他,一不许挡驾,二不许推诿,三不许发火。办公室容纳不下上访职工,挪到会议室去谈,会议室容纳不下,到办公楼台阶上谈,台阶上容纳不下,就直接搬到操场上。
一天上午,4名女职工来到他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张总,我们饭碗丢了,找你没别的,你到哪里就餐,我们就到哪里吃饭。”中午,4人相随着,到了干警食堂。几名干警看不过眼,想要开赶,张斌挥手制止,“我们谈事谈晚了,一起吃个饭。”
席间,张斌言语如常。饭后,张斌送出门外,说:“有事尽管找我,就把我当个兄长吧!”4名女工眼圈红了,“有张总这句话,我们再大的气也消了。”
5月13日上午,数十名职工来访,张斌耐心接谈。过一会,只见走廊上挤满了人;再一看,操场上人如潮涌。见此阵势,有人劝张斌躲一下,他未予理睬。他让人打开俱乐部的门,装上扩音器。面对台下2000多职工,他动情地说:“我兄妹五人,有三人在武汉下岗‘买断’身份,他们过得么样,我了如指掌。将心比心,你们的困难,就是我兄妹的困难。我会负责任地反映情况,争取政策。但是,蒲纺的改革再也不能耽搁了。”“我这里可以对大家承诺,3年后,如果蒲纺还有零职工家庭,我就在大家面前摆地摊,给蒲纺赚钱。”张斌提高嗓门。
一席话,全场动容。他一项一项讲政策。当时针指向中午1时30分,他说,“时候不早了,你们的伢也都放学回家了。我们再难,也要让伢吃口热饭。你们看,是不是先回家做饭?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几千职工,就这样心平气和回家了。
白天接待上访,晚上找人谈心,走访厂里的老领导、各级劳模,中层干部,摸清企业的症结。他每天早晨6时起床,到第二天凌晨3时休息,持续了两个多月。职工来找他上访的少了,他反过来找职工“下访”——挨家挨户搞摸底调查,走遍了300多栋宿舍楼。
2004年6月的一天,已是深夜。一辆小车开到原后勤管理干部陈邦祯家门口,说是接老陈到集团办公室。人们猜测:老陈意见多、说话冲,这回怕是要出事了。坐在车上,老陈心里也在打鼓。一进办公室,张斌已在等着。“老陈,你别紧张。”张斌一边请他坐,一边说道:“我来的时间不长,情况不很熟悉,今天想听听你的意见。”办公室秘书担心谈话中控制不住情绪,有意坐在旁边。张斌见状,挥手说:“我不要保镖,你忙你的。”“就这句话,一下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陈邦祯回忆说,“我也不把他当外人,满肚子意见和盘托出。”
心在交流中一步步拉近,职工们终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说服工作关键在让人服”
“动动嘴皮子,职工们当然不会信。说服,不是在‘说’,而是在‘服’。要想让人服,就得去找钱。”上任第二天,张斌就外出招商。
武汉祺乐印染有限公司总经理李穗明的投资,是张斌的一个故事引来的。2004年,李穗明在武汉办针织印染厂,并有意寻找低成本扩张的机会。张斌得知,主动上门去谈,但李穗明有些犹豫。这时,张斌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蒲纺有个下岗女工,丈夫不幸去世,留下一身债。她带着80多岁的老母亲和正在上学的孩子,困难可想而知。但她没有向组织伸手。没烧的,就上山拣柴;没自来水,就自己挑。靠着一双手给人织毛衣,几元几角地挣点钱供孩子上学。“蒲纺的职工很困难,但他们很坚强。”张斌动情地说,“你老李也曾下过岗,知道下岗工人的难处。现在办企业赚了钱,要回报社会,为下岗工人做点事。”
一席话,打动了李穗明。投资蒲纺的计划,当场就拍板了。
今年1月26日,第二天就是周末,张斌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打算。上午10时许,他叫上六米桥社区党委书记刘树林,驱车直奔武汉。此行目的是赶赴汕头,拜会台湾老板柯庄铭。
两个多小时后,两人出现在武汉天河机场的售票大厅。一打听,武汉至汕头无法直达,只有途经广州转机。张斌当机立断,购票登机。下午5时许,二人抵达广州,不出机场,又马不停蹄地转机直飞汕头。
看着疲惫不堪的董事长,刘树林一脸不解:“干吗赶得这么急?”“为的是请柯老板喝碗腊八粥。”张斌的回答,令刘树林深感意外。原来,1月26日是农历十二月初八,民间有过腊八节、喝腊八粥的习俗。
接下来会面的情形可想而知。席上,当张斌摆出腊八粥和一份精致特别的礼品时,柯庄铭被这个极富人情味的举动深深打动了。春节过后,一个总投资3000万元、占地1万平方米的制线项目在蒲纺六米桥社区如期动工。
机器运转了,职工才可以上岗;职工上了岗,荷包才能鼓;荷包鼓了,说话才有人服。张斌的另一个决策,是大办“草根厂”,老板全是蒲纺职工。“交点押金,集团的厂地、厂房、机器,都可以赊给职工们办厂,集团挤出1000万元给这些厂做流动资金。”政策既出,20多名职工各显神通。原蒲纺技术干部石春洲创办了纺纱厂,李鹤鸣办起了三叶针织印染有限公司,原针织一厂下岗职工李保宁创办了鸿鑫公司……
3年过去,张斌给蒲纺人交出了答卷:四处奔波跑政策,使万余下岗职工进入低保线,给9131名转换身份的职工买了5年医保,所有社区铺路架灯面貌焕然一新;殚精竭虑跑项目,办起大大小小企业46家,去年上缴税金786万元,今年前8个月已上缴1200万元,5000多名员工得以重新上岗,完全消除了零就业家庭。
“抱癌症之躯,哀兵必胜”
蒲纺无人不知,张斌上任时,已是身患心脏病、糖尿病、胰腺炎等20余种疾病。蒲纺无人不知,为了蒲纺,张斌早晨6时铁定起床,到了凌晨才睡觉。
当初职工群情激动上访时,张斌胸腔里还安着起搏器,血管里还搭着支架,常常一边打针,一边接待职工。为了不影响谈话,豆大的汗从额头落下,他叫来秘书给他一条毛巾,每隔15分钟浸一下水;胰腺炎发作不能喝水,他便用棉签沾水润湿嘴唇。有时针没打完,他拔掉针头就进会议室。
2005年5月,他在武汉一家医院做起搏器更换手术才5天,还没来得及拆线,便随团赴香港招商。一路马不停蹄,他忘记了胸前的伤口。几天后,伤口发炎,他仍没当回事。到7月份,伤口里流出了黄水,医生一看,大惊失色,原来心脏起搏器引发感染,两根连接心脏的导管长进了肉里,病菌若侵入胸腔,即告不治。后他到北京手术,侥幸成功。
到福建长乐招商,为显示诚意,一沾酒胰腺炎就会发作的张斌,满斟一杯,和老板们一饮而尽。回到蒲纺,病痛发作,难忍疼痛,他把座椅掰断。同类事情,就发生了4次。
去年2月18日,张斌又被确诊为食道恶性肿瘤。那天,他“失踪”了,并关掉了手机。在这段时间里,没人知道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又想了些什么。5个小时后,他身边的同事们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要爱惜身体,加强锻炼。我就是一个教训呀。”泪水,瞬间弥漫了大家的眼眶。
重新出现的张斌,跟往常已没啥两样。手术当天,他召集公司管理层开会,将手头工作一一吩咐下去,才安心上了手术台。消息在厂区传开,蒲纺人心急如焚。集团和社区的干部担心着他,普通工人挂念着他,跟他拍过桌子红过脸的人也惦记着他。尽管张斌不断带话“不要来”,蒲纺职工还是自发地赶到医院,提着水果,拎着鸡蛋……
因多种疾病缠身,张斌每天要吃30多颗各种药物,以至于医生说,他血管里都是药,必须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放疗。由于打针太多,唯恐以后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他的手臂常年埋着针管。那期间,他亲眼看到了3个癌症患者因为忍受不了痛苦欲轻生。但已打通生死“玄关”的他已不再恐惧,每天“烟照抽,工作照搞”。
肿瘤化疗进入第二个疗程后,张斌在毁灭性的打击中煎熬。恶心,难忍的恶心。呕吐,不停地呕吐。整夜整夜,他蹲在马桶边,肠胃里翻江倒海。痛苦至极时,他大叫三遍:“你吐你吐,吐八口,我吃十口,还赚两口。”
病房中,他摔了一跤,右腿腓骨神经扭伤。不得已,只好配个拐杖。但略能走动,便拄个拐杖,为落实招商项目,一次次“拐”到省政府,穿行在省发改委、省投资公司、省农发行、省财政厅。接待的人心有不忍,他说:抱癌症之躯,哀兵必胜。“他的腿行动起来很艰难,先是脚往前一甩,惯性就会带动小腿往前迈。”蒲纺干部雷敬元一边说,一边向记者示范,看似“滑稽”的动作引来众人大笑,之后,室内却一片沉寂:谁心里不在隐隐作痛?
去年3月中旬,银丰公司联手蒲纺的合作项目举行签字仪式,省领导和有关部门领导出席。尚在放疗中的张斌扶杖走到台前,颤声说:“蒲纺复兴,有劳各位关照!”言毕,向全场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我的心中还有一个梦”
8月25日,见到这位国企老总时,他正准备去医院复查——食道癌复发了。
记者:上任到现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张斌:在这里3年多,是蒲纺感动了我。中国最可尊敬的就是工人。他们是最通情达理的。国企改革的成本,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来承担的。将心比心,一年六七百元钱把我“买断”了,我也会跳脚。因此,要理解和体谅职工在改革阵痛中的情绪波动,既要做好思想疏导,又要维护他们的权利和利益。他们气粗一点,话重一点,也不过是兄弟之间吵个嘴,没什么可计较的。
记者: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拼命干?
张斌:集团职工把青春献给了国家,到头来每月只能靠着几百元生活,我们欠了他们很多。这些债,我要还。到现在为止,我心里还觉得对不起他们,我不要命地干,不过是想平息内心的歉疚。
记者:采访时,很多职工说您是荆泉山麓的焦裕禄,说您是悲情英雄。您认可吗?
张斌:我不是悲情英雄。我谈不上优秀,充其量只是一个有良知、尽职责的共产党员。我现在是争分夺秒,不想、也不能死,我的独生女还没成家,老母还在,有生之年还有愿望没实现。
记者:还有哪些心愿?
张斌:我的心中还有一个梦,希望再造一个蒲纺集团。
记者:距离这个理想还有多远?
张斌:再有3年就够了。那时,蒲纺要达到年上缴利税4800万元的历史最好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