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装之都”火灾的问责样本

　　全国4名儿童中就有1名儿童的服装产自浙江湖州织里镇。去年，那里的童装企业连发两起大火，死亡23人，暴露了20年来当地近9000家企业的火灾隐患。眼下，新一轮整治正在进行，官员的问责也悄然启动。至今，已有10多名官员和相关人员被追究党纪政纪或刑事责任。

　　2007年国庆前，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涉及多名党政领导的处分在极小范围内宣布，甚至区党政中层干部也不知详情。

　　其实，处分是针对吴兴区织里镇去年的“9·14”火灾和“10·21”火灾领导的责任追究。在2006年37天的时间内，发生在织里生产、生活和仓库为一体的“三合一”企业的这两起大火，造成23人死亡。

　　织里“三合一”企业火灾隐患积重难返，曾被列入浙江省政府重大火灾隐患挂牌单位。到今年1月，才被摘了帽子。

　　截止到目前，已有10多名党政官员和相关人员被追究了党纪、政纪或刑事责任，包括吴兴区委书记、区长以及织里镇党委书记和镇长，两名工程质量监督管理人员被追究了刑事责任。“9·14”火灾的房屋开发商和“10·21”火灾的业主被判刑。

　　37天，两起大火死亡23人

　　国庆长假，织里镇童装生产加工企业没有放假，此时正是童装生产旺季。民工们在堆满童装辅料和半成品的车间里埋头赶制童装，制成的童装被装满卡车运往全国各地。

　　织里镇织里中路的福音大厦和织里镇秦家港安康西路137号分别是“9·14”火灾和“10·21”火灾现场。

　　一年前的2006年9月14日凌晨4时左右，福音大厦突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玻璃爆炸声，划破了夜幕。

　　福音大厦从事童装辅料的批发和零售，大厦连体五层，一到三层是商场，三层局部是仓库，四层是员工宿舍和仓库，五层是业主居住房，是一座标准的生产、生活和仓库为一体的“三合一”企业。

　　据官方公布的数据，大火造成了15人死亡、1人失踪，死者大都是外来民工，企业老板也丧生火中。这场大火也是当年全国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火灾。

　　然而，当地政府还未来得及整改，一个多月后，位于安康西路137号的一家服装厂再次发生火灾。这又是一家典型的“三合一”企业。

　　大火又是凌晨烧起，睡在里面的32名员工有8个员工未能逃出，伤亡者全部是外来民工。

　　大火从一楼烧起，四楼的民工们唯一可以逃生的是阳台上的通道，不过这个通道没有下楼的楼梯。

　　火灾现场尤为惨烈，民工住宿的四楼的楼顶竟全部烧空。被烟熏得漆黑的防盗窗像一个个铁笼子挡住了民工的逃生路。

　　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当地政府一边封堵，一边统一口径，仅提供通稿。伤员住院的病区有警察把守，记者无法见到伤员及亲属。当地政府宣称，“9·14”火灾不是发生在“三合一”企业，而是商厦，对这起火灾的死亡人数更是讳莫如深。

　　两起火灾原因很快查明：“9·14”火灾是空调暗线内芯发热，引起在此堆放的易燃物着火。“10·21”火灾是老板的三轮电瓶车电瓶充电发热，引起铺料燃烧。

　　“如果仅是这些原因，也不至于导致这两起群死群伤的惨祸，根子在于发生在‘三合一’企业中。”湖州市织里镇“三合一”整治指挥部副总指挥、吴兴区副区长陈鑫堂说。

　　“铁笼”和“定时炸弹”

　　调查人员发现，事发企业随意堆放辅料和成品，连楼道也堆满了，这些童装的原材料是化纤和棉麻，不仅易燃，而且一旦燃烧，烟中有毒。

　　在生产、生活和仓库为一体的织里“三合一”企业里，一二楼是生产车间、仓库和展示厅，三四楼是老板和员工宿舍。一般起火点在一二楼，但从一楼到四楼有不遮挡的楼道，火灾发生时，有毒的浓烟通过楼道直冲四楼。

　　童装生产季节性非常强，织里的企业几乎都加班加点，民工们要从早上工作到深夜甚至凌晨一两点，又累又乏，一下班倒头就呼呼大睡。待他们觉察着火时，已是浓烟弥漫，根本没有时间逃脱。

　　令人吃惊的是，老板在二楼以上都安装了防盗窗，深夜下工时，老板锁死了一楼大门。火灾发生时，民工们犹如被困在铁笼里，只能往一楼跑，而迎面而来的浓烟如同死神守候。在两场火灾中，几名民工就是被烟呛死在楼道上。

　　这样的“三合一”企业在织里镇竟高达8799家。“不着火是偶然的，着大火是必然的。”2004年至2006年时任吴兴区安监局局长说。

　　近年来，织里镇每年火警150多起，平均两天多一起。

　　织里童装产业形成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遍闻机杼声”，被誉为“童装之都”，是全国最大的童装生产基地，年交易额70亿元，全国4名儿童中就有1名儿童的服装产自织里。

　　支撑着这一廉价产业的背后是遍布织里的近9000家童装生产加工企业。这些企业基本是由村民的住宅稍经装修而成，村民出租或自己当厂老板，工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民工，产业大军高峰时达18万人。

　　这样的“三合一”企业生产成本最低，但同时也是火灾隐患和危害最大的企业。工厂没有消防通道和设施，电线线路老化，乱拉乱接，原料产品随地堆放，烟头随地可见。

　　“根治‘三合一’企业，就是要生产、生活、仓库分离，这牵涉到诸多复杂的因素。首当其冲的是生产成本要上去，会影响整个市场的发展。领导思想不统一，业主也不可能同意。”织里镇一位政府官员说。

　　基于这种思想，织里童装产业在几十年的畸形发展后，埋下了一颗颗“定时炸弹”。“这些定时炸弹如不清除，最终将摧毁整个市场。”

　　2004年开始的织里“三合一”整治是搞“逃生通道”，企业室外设一个钢架楼梯，直通三楼和四楼，屋内楼层之间安装防火门。如果火灾发生，防火门起到缓冲作用，员工可以通过屋外楼梯逃生。

　　这个措施确实起到一定的效果，曾有几次大火，有一些员工从逃生通道得以安全逃脱。

　　2005年8月29日，浙江省“三合一”企业消防安全整治工作现场会在湖州召开，会上建议全省学习推广织里经验。2006年1月，曾列入浙江省政府重大火灾隐患单位的织里因此被摘帽。

　　事实上，这样的整治效果不堪一击。“虽然有防火门，但是睡觉时防火门经常不关的，大部分人在火灾发生后根本没有时间逃走。”一些老板说，他们考虑到防盗和防备员工逃走，往往将通向逃生通道的房门锁住，钥匙放在自己身上。一旦火灾发生，难以想象自身难保的老板还要去给员工开逃生门。

　　在“10·21”火灾中，来自安徽广德的厂老板喻木军虽然安装了防火门，但当时并没有关闭。

　　十多名官员和相关人员被问责

　　“9·14”和“10·21”火灾令全国震惊，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有关负责人对此提出严厉批评。

　　“织里发生重特大火灾事故是必然的，不发生是偶然的。要启动责任倒查追究机制，该党纪、政纪处理的要予以党纪、政纪处理，该追究刑事责任要追究刑事责任，决不姑息！”浙江省委常委、公安厅长王辉忠要求严查。

　　按照浙江省委省政府指示，浙江省安监局、省纪委、省公安、省检察院等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按照“四不放过”原则，进行责任追究。

　　福音大厦被查明未经消防部门验收，却取得了合格证书。建造福音大厦的湖州今海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周柏泉，通过造假获取了《工程竣工验收备案证明》，用于办理了房产证。

　　2007年1月15日，周柏泉被吴兴区法院以变造国家机关公文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

　　“10·21”火灾企业老板喻木军3月5日也被吴兴区法院以犯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8月13日，向福音大厦出具“工程未发现不具备备案条件”质监报告的时任湖州市建设工程质量(安全)监督站吴兴区分站质量监督员沈淦林，被吴兴区检察机关以涉嫌玩忽职守罪采取强制措施。而负责备案的该监督站办公室主任徐跃进也在同期被以涉嫌玩忽职守罪取保候审。

　　相关的党政领导也被追究了责任。给予湖州市委常委、吴兴区委书记金建新党内警告处分；给予吴兴区委副书记、区长施根宝行政警告处分；给予吴兴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潘华和副区长姚温行政记过处分；给予吴兴区委常委、织里镇党委书记朱建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给予织里镇镇长周建荣行政记大过处分、副镇长梅冰行政记过处分。织里镇城管负责人以及织里镇“三合一”整治办公室负责人分别给予了政纪处分。

　　“对党政领导的处分并不重，是考虑了历史的原因。”浙江省联合调查组一名官员对《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说。

　　一年来，吴兴区包括织里镇并没有一名党政领导为此遭免职，吴兴区委书记金建新在今年3月还升任湖州市委常委。但是个别受到处分的人员仍觉得“冤”。“历届领导留下的积弊，责任让我们担不公平。”一位干部说。“想法肯定有，但不好说。”被追究刑责但还在正常上班的徐跃进说。

　　烧醒后的“四铁”手腕

　　“可以说，是这两次火灾终于把老百姓和政府官员烧醒了。市委市政府下了决心，坚决彻底地整治织里‘三合一’。”吴兴区副区长陈鑫堂说。

　　湖州市委书记孙文友宣布，“痛定思痛，痛下决心，以铁的决心、铁的措施、铁的手段、铁的纪律”整治织里“三合一”。

　　“10·21”火灾后的45天里，湖州市政府抽调2321名机关干部和工作人员入驻织里，宣布全部企业停产停业7天，企业必须实行生产与生活相分离，验收合格后恢复生产。有901家企业因未达到整治标准而被关闭

　　“区委区政府考虑既要按法律规定，又要符合织里的实际，寻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陈鑫堂说。

　　织里镇现行的整治方法是水平分离法，即用厚度8厘米的钢筋水泥将一楼与二楼之间楼道封死，二楼以上全部有室外连廓贯通并有接地楼梯，连廓和楼梯用钢筋混凝土建造。

　　经过现场破坏性模拟实验，大火需要1个半小时才能烧穿封堵墙，“而1个半小时内员工们能够从容地逃生”。鉴定专家称。

　　这项整治自今年4月开始，业主出建筑的钱，公共部分包括管、线改造安装等费用由政府出。“省里拨款1000多万，市里给5000万，其余由区和镇里自筹。织里共有1047幢‘三合一’房屋，全部整治完毕企业要出2.5到3个亿，政府约出8000万元。这样的整治方法和力度，被国家消防总局称为全国前所未有。”陈鑫堂说。

　　陈鑫堂乐观地预测，今年11月1047幢“三合一”水平分离将全部完工。

　　与此同时，全员消防培训渗入每个企业。每次发生火警，所有业主被分批召集到现场受训。每名员工也签订了安全责任书。

　　今年6月5日，一个全国性的农村消防隐患整治现场会在织里举行。公安部副部长刘金国、公安部消防局局长郭铁男带着全国各地的消防官员，希望能借着实地察看，吸取织里镇两次大火血的教训。

　　到9月底，织里镇已有5个月没有发生火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