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哈尔滨亚麻厂大爆炸幸存纺织姑娘现状
自上世纪60年代起,中国与苏联在纺织领域基本已无任何联系。直到90年代开始,双方关系才有松动。1990年3月,中国四川省德阳市与全苏技术出口外贸联合公司、苏联轻工自动化生产联合公司和社会主义曙光亚麻联合厂签订了意向协议,联合在四川德阳地区建立生产亚麻及亚麻织物的企业。这是中苏关系松动后,再度进行纺织项目合作的开始。
这时候,她的女儿刚刚出生。
她和姐妹们的身上仍有炎症,经常发低烧,身上常常出现鼓包,有的肝和肾都不好,睡觉时,烧伤的眼睑使得眼睛一直闭不上。有的十根手指都截掉了,穿衣服吃饭上厕所都要人照顾,厂里给她们雇了护理员。
最难过的是她怀孩子的时候,离她所住的烧伤楼十几米的亚麻厂医院,也不愿给她接生孩子。当年,这里是11家抢救医院中的一个,接收了十几名伤员。由于烧伤后的持续用药,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是到外面的医院去生。”她站在麻将桌旁边,眼泪慢慢浮起来。
多年过去,一位曾在哈尔滨工作的医生还记得1987年7月23日的晚上,黑龙江省医院,“两个亚麻厂的孕妇生小孩,手残了,使不上劲,非常痛苦;孩子出来后因怀孕期大量药物作用导致胎盘粘连,又多遭了罪;两个产妇痛苦而坚强的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2005年,她和其他一些伤员才发现,或许是在那次烧伤紧急调运来的血浆,让她们50多人染上了丙肝。有的患上了血液病,时日无多。经历过无数次的手术,输血,她也无法再追问,疾病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在2012年3月的第一周,曾经发生爆炸的车间原址上开始兴建一个高级住宅小区的三期工程,公交车已经不经过那里,黑夜里,那个小区已经盖起的高层顶部有香炉一样造型,每到夜里10点钟之前,那里一直亮着红色的灯光,远远看去,又好像竖着三炷香,许多哈尔滨人在网上留言,“那里怨气太重”,小区本是德国风格的硬朗造型,为此,开发商请来了台湾的风水先生镇宅。
她不信那些,她只知道,那里是她们曾经相聚又分散的地方,她们每天在那里换衣服,一起挤进冒着蒸汽的大浴室洗澡,站在大喷头下面,亚麻的纤尘沾满了头发和脖子,鼻孔,她早已记不清那些名字,却记得那些澡堂里回荡的清脆笑声,黑亮亮的长头发,洗完澡光洁粉红的年轻脸庞———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不会再回来了,她们静静地呆在哈尔滨火葬场骨灰楼的骨灰盒里,她们已经在那里寄存了25年,她们年轻的照片,如花的容颜,永远绽放在骨灰盒的小小照片上。
这个时节哈尔滨还很冷,踩在冰雪上,她矮胖的身体颤颤巍巍,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不太习惯穿高跟鞋,曾经穿着平底鞋奔跑在纺车前,那种劳动的感觉这么多年还是难忘。她提醒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有时候,想念劳动的感觉也会成为杀手,多愁善感是愚蠢的,日子会变得更加折磨人,更加漫长。
这天下午依然阴沉沉的,一切静悄悄的,活动中心外面,两座烧伤楼之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动,没有云彩,没有鸟儿,也看不见一个人,她们总是那样,照照镜子,在门口左右看看,好像是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茫然地四下看看,再慢腾腾地走向自己的35平米小屋。
2005年,她们要求办了房产证,烧伤楼的这一小片空间已真正属于自己。麻将
这里是她们的家,所有人的家,这里有一块醒目的招牌,写着伤员活动中心。
只有麻将能照亮她们的心,这不是玩笑。
烧伤后的手不能出力,即使是轻省点的保洁工作也没法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把自己尽可能打扮得整洁好看,去活动室搓麻将。“活一天算一天。”她没有别的朋友,只有这些姐妹。有时候,她觉得她们比亲人还亲,尽管她们暴躁反复无常的脾气有时候叫她也摸不着头脑。她们听得懂彼此的俏皮话,笑得直抖,而一旦有陌生人走进这间活动室,打麻将的手都会慢下来,警惕怀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来访者。活动中心的门边上有一面窄镜子,狭长的一条,只能照一个人。曾经在她住的楼上,很多镜子都被摔碎过,现在每个人出门都会在这面镜子前晃一下,或者站累了打累了,倒个水,都会去找找看看那个镜子里的自己,烧伤很严重的,用头发尽力遮挡,也无法遮挡扭曲的面部,但还是会理一理头发才出门。
她们化了妆,描过眼线,涂过粉底,买面膜,买防晒霜,做头发,尝试各种新式的烫发。在活动室,她们就拥有玉米烫,离子烫,陶瓷烫,爆炸烫,大波浪,甚至做美甲———对她们来说,做这些无疑于是件疯狂的事,尽管只有低微的生活补助———但似乎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忍受下去。
麻将这种无害的消遣,让她们远离麻烦,远离痛苦,当她们一天天老去的时候,只有麻将让她们感到安慰。有时候一天赢几块钱,或者输了几块钱,都会让她觉得,这一天过得还算不赖。她们讨厌没完没了的陌生人和汽车喇叭,甚至没完没了的阳光普照。哈尔滨漫长的冬季让她们感到安全,几乎没有陌生人,阳光不会那么强,她们在附近唯一能交到的朋友是补鞋匠,炒货摊主,买菜大婶,对面那条巷道里从头到尾的地摊摊主。他们从不多问,不多看,有时少收她们五毛一块,或者多套一个大塑料袋,都让她们觉得安心。她们最讨厌那些夸夸其谈和装模作样的人,也根本不想来什么装模作样的握手和祝福等等以及所有那些玩意,那些让她们感到腻味。
而实际上,终其一生,孤独感经常萦绕着她们,麻将更像是一个她们为了极力避免孤独而采取的勇敢的小计谋。“还凑合吧。”
她用这句平平实实的话,总结了自己的爱情。
她下决心不让女儿成为一个小型的她,她一定要让女儿上大学。她的女儿考上了动物科学,她不了解这门科学,只知道五万对于一个本科生是不够的。让她难过的是黄姐,隔壁的王姐烧伤后身体不好,孩子高考的前一年得病去世。走路不方便的黄姐带着王姐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去参加了2011年的高考。
“我们几乎都有孩子了。”她看看周围的姐妹们。这是她唯一自豪的事。活动室角落里有蓝色的童车,有人已经当了奶奶。
2005年,亚麻厂终于被卖掉了。它卖了3个亿的价钱。有时候,她发现家里的电视没什么用,那上面演的离她们的生活都太远,好像是隔着整个太平洋。在哈尔滨,她发现自己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少,什么都在急速地改变,亚麻厂消失了,“三大动力”消失了,这个国家重要的老工业基地越来越陌生,道里道外的许多老房子也消失了,到处锃光发亮,到处都是工地,新建的高楼,最便宜的二人转最低也要50块钱了。
只有永不停歇的麻将,能让她暂时忘记时间,暂时忘记女儿在大学里等着找工作,暂时忘记爱人也闲在家里,暂时忘记走失的老父亲,暂时忘记身体不好的老母亲。
对于已经消失的亚麻厂,她留有美好的记忆———人来人往的热闹劲,每次下班在淋浴喷头下洗去满身的亚麻碎屑灰尘的爽快,蜂花洗发水清凉的薄荷味,湿漉漉的头发,同伴们的双辫子,棉布花裙子,友谊雪花膏,万紫千红雪花膏,亚麻厂门前拥挤的自行车排成行,那是来接姑娘们下班的小伙子们。
她留恋的是集体的正常的生活,她明白这一点,活动中心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们每个人抱来一盆花,到了冬天,有的毫无生气,蔫头蔫脑,有的绿意盎然,生气勃勃,她拿来的是仙人掌,后来又增加了一盆薄荷,一盆小草。
就在她们身后,窗户里就能看见亚麻厂医院的红色外墙,曾经的工友赵亚丽现在还躺在那里,她始终呆在那里。那个时刻
2012年3月13日,一则通知贴在了伤员活动中心门口,“到哈尔滨的黑天鹅度假村度3·15”。按照惯例,从1987年开始,亚麻厂安抚办组织她们看电影,出去旅游,每到3月15日,亚麻厂都会在这一天组织工人联欢。
低矮的建筑意味着这里已经到了哈尔滨最遥远的郊区———黑天鹅度假村已经是哈尔滨的江北,距离市区有40分钟车程。2011年的冬天,雪实在太少,来自南方的游客稀少,伤员成了这里唯一的一群游客。她们有时像定时炸弹一样让人心惊,她们撕过亚麻布,砸过厂里的机器,打昏过厂长,打伤过哈尔滨纺织局局长……每到3·15,她们都成了重点安抚对象。
度假村拥有俄式的建筑与欧式的浮雕,拥有温暖的泳池,她们终于可以坦然地游泳,坦然地在这里唱歌。
“我们这个25年走到今天不容易,我希望再有一个25年,我们要好好走下去。”她们中的同伴掂着酒瓶,站在舞台上唱“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前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还记得1988年,爆炸后的第一个3月15日夜里,一到那个点,她和姐妹们不约而同地全都起来了,好像提前约好似的。
再有一个25年。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多种疾病加身,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去见那些先走一步的姐妹们呢?她们抽着烟,有的人喝醉了,有的跟着哼唱,有的发着呆,冬夜的度假村,只有这座夜总会上传出歌声。
入夜之后,这里十分宁静,大量尚未开工的工地在冬夜里静默着。凌晨两点半,她们准时地集合在楼门口,陆续走到度假村的大门口,空旷无人的街道,仿佛是在等待她们,又到了那个时刻,2点39分,安抚办和省国资委的工作人员把烟花挨个点燃,这时候正是2点39分,她们的注意力转向天上,烟火嘶吼着在空中散落,红色和绿色蓝色交替出现,烟火不断吼叫着,持续了十分钟,照亮了周围静寂的冰雪。寒风吹彻,非常冷,天上的星星又大又亮,看上去离她们很近,实际上却有着几百万光年的距离。未来
现在她们出门已经越来越不方便,去一个地方往往要转好几趟车。曾经辉煌的亚麻厂的街区,几乎已经是城市边缘。越来越多的新公交车取消了亚麻厂这一站,小区的路面常常无人打扫,一到夜里,除了楼房窗户里的灯光,亮着的路灯都很少。
只有原厂址前那两尊纺织姑娘的雕塑,苏联工人建起的两栋小楼,和那个旧水塔,还是她们进厂的那个样子。现在两尊石膏雕塑的身上也布满了裂缝,也许,她们也站不了多久了。
附近的楼盘越修越美,浅黄色的“鬼楼”自然就被越衬越丑,尽管周围有榆树和白桦遮掩,可它们还是如此不同,怎么也遮不住。越来越多的伤员搬离了这里,最远的去了日本,烧伤楼,仿佛不再是世界的中心。
麻将不能改变什么,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步步紧逼。但她和姐妹们拥有着共同的记忆,她们还记得对方青春时美好的样子,她们身着纺织姑娘的白帽、白裙,披着夕阳归来,那时候,她们刚刚学会唱前苏联民歌《纺织姑娘》。
现在,当她们每天搓麻将的时候,亚麻广场的喇叭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播放着广告———曾经她为之骄傲的“哈麻双鹤”,现在周而复始地用喇叭重复着亚麻质地的麻袋袜广告,声音透过黑黝黝的树枝,透过空荡荡的街。冬日的天空灰白无比,透过灰黑色的枝杈向上看去,就像伴随她们终身的网状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