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坦合资样板纺织厂45年荣衰:陷劳资矛盾多年
技改难题
而在短暂盈利后,友谊纺织厂从1998年起出现了较大幅度亏损。面对亏损,无论是公司管理层、董事会还是双方政府都试图扭亏为盈。
最初,各方认为,技术落后、设备陈旧、产品档次低是亏损的主要原因。从2001年起,友谊纺织厂开始了总耗资约1亿元人民币的技术升级改造,在内部被称为“二期技改”。但现实的阻碍,使“二期技改”未能取得预期成果。
从“二期技改”的实施情况表中,可以发现,在实施过程中,纺纱、织布、印染三大部门的资金投入并不平衡。纺纱和织布的资金投入相比预算都大幅度缩水——划拨给织布的预算2500余万元,实际使用只有三成,原计划中的喷气织机等未落实;而原本划拨给纺纱的3000多万元预算,最后一分钱也没用上。反观印染,预算约2000万元,实际还超支了,更是远超纺纱和织布。
关于资金使用不平衡的影响,这从机修工塞伊迪那里可体会几分。本报记者在印染车间再次见到他时,工厂正是最忙碌的下午。纺纱和织布两个车间机器轰鸣,人头攒动;但偌大的印染车间却静悄悄的,所有机器都闲着,只有几个工人懒懒散散地坐着。
塞伊迪自称“机器酋长”,对机器有发言权。在他看来,“二期技改”提高了印染部门机器的性能,印染工序速度提高很快,产量提高。问题出在其他两个部门(指纺纱和织布)的机器太慢,产量太低,印染部的新机器只得空等纺纱和织布的旧机器。更有机器已经闲置不用,如卷染机、丝光机等。
而本报记者现场查看了印染车间机器的出厂日期,发现很多都较新。例如,印花机是2000年产的“1620mm型”和“1850mm型”,还经过了技术改造。而纺纱和织布车间则集中了绝大部分老旧设备。比如,梳棉机是1979年产的“A186H型”,是30多年的老机器了。更有不少机器因过于老旧或已经损坏而闲置。
而真正抵消技术改造成果的,是长期存在的劳资矛盾。技术改造后,厂子的产能已经提高很多;但是,新机器是规模效益递增型的——也就是说,机器运转的时间越长,固定成本所占比例越低,毛利润越高。这就要求工人们加班。但是,工会和工人中的活动分子利用自身影响力,鼓动工人拒绝加班,怠工乃至罢工。
引进汽轮发电机的失败是一个典型例子。
和许多非洲国家一样,坦桑尼亚电力短缺,经常停电,2003年,坦桑尼亚大范围电荒。因此,公司花了1500多万元人民币,以数倍于预算的价格,购置了1500千瓦汽轮发电机组及配套设备,以解决用电问题。然而,这个汽轮机开关机时间过长,需要三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它必须全天24小时工作,才能发挥最大效用,否则光是开机关机就会造成很大浪费。
为了适应新机器,管理层试图改变排班制度,尝试12小时一班、两班倒,给付高额加班工资。然而,这遭到了友谊纺织厂工会的强烈反对,最后,工会另搞一套,仍然按照8小时、单班制作息。也有越来越多的工人怠工。
当然,工会对此事有另一套说法。在工会看来,为拿高额加班费而加班不值当,因为加班损害了身体健康,还违反了法律。而现在,这台汽轮机已经损坏——在非洲,由于劳动力素质较低,加上零部件严重依赖进口,设备的折旧高得惊人,东西往往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
不仅是汽轮机,整个厂子的机器利用效率都很低。“二期技改”完成以来,纺纱、织布、印染三大车间的机器利用率只有三四成,主要原因就是无法轮班,根子还是劳资矛盾。
劳资矛盾
说起友谊纺织厂的劳资矛盾,就不能不提公司历史上的两起重要事件:“1万官司”和“15万官司”。这两场官司,是压在友谊纺织厂身上的两座“大山”,也是劳资关系紧张的集中体现。背后,反映的是中国企业赴海外投资面临的普遍问题——劳资矛盾,以及对所在国劳动法、文化习惯乃至语言的不适应。
“1万官司”,是指工人追索声称公司每月少付给他们的津贴。1998年,坦桑尼亚总统发表讲话表扬友谊纺织厂,说“每月6万先令的工资为工人们带来了很好的工资和福利”。总统的美言本是莫大的褒奖。然而,工人们抓住了总统讲话分开说“工资和福利”这一细节,以总统提到的6万工资仅是基本工资为由,要求公司“补发”每月1万先令福利津贴。
此后,工人们以怠工、抗议乃至罢工的方式,与管理层展开了对抗。直到坦政府代表专程到友谊纺织厂召开职工大会后,这场风波才暂告一段落。但是,分歧的种子也就此埋下。
而且,这场风波也并未就此平息。2004年,开始有工人追索这笔“欠款”;2006年,工会正式向当地法院状告管理层“欠他们每月1万先令津贴”。
在法庭上,合同中的模糊语言成为争论焦点。据中方管理层回忆,当时从老厂改制成新厂时,他们给每个员工发了录用通知书,给管理层的是英文版,给工人的是斯瓦西里语版(注:坦桑尼亚官方语言)。合同中写道“工人每月有1万先令补贴,包含在工资里”。但是,根据斯语的语法,又可以理解为不含在工资里。这个漏洞被工会抓住了。
工会方面认为,虽然英语与斯语合同版本存在差异,但二者的法律效力是同等的。根据工会主席的说法,管理层还曾向他们表示,两种语言版本存在差异“没有关系”。这自然也使工会选择有利于己方的斯语版。“如果厂方当年能马上纠正错误,事情也不会闹到像今天这么大。”工会主席对本报记者说。
案件审理几经曲折。2008年,坦高院一审判决管理层败诉,应补发工人每月1万先令津贴,合计15亿先令(约合人民币600万元)。2011年10月,管理层被迫开始向工人支付这笔钱。但是,在工会看来,“厂方是自食其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管理层感到更大压力的,是另一桩涉及约50亿先令(约合2000万元人民币)赔偿的“15万官司”。这直接威胁到了现金流——友谊纺织厂生存的命根。
“15万官司”事起2007年。当年,坦政府突然将纺织业的月最低工资由6万先令提高到15万先令,外加6.5万先令津贴。当时,这意味着月收入千元,大大高于当地收入水平,也超过当地纺织企业的承受能力。在纺织业雇主的抗议声中,政府宣布给予包括友谊纺织厂在内的20家纺织企业豁免令,可以不执行15万最低工资。
不出意外,豁免令遭到了工会的强烈反对。工会以豁免令违法为由,将坦政府和友谊纺织厂联名告上法庭。
与“1万官司”相比,“15万官司”更是充满戏剧性,劳资双方在不断的上诉和被诉中互有攻防。本报记者采访结束时,此案还在审理中,但基本可以判断管理层将败诉。尽管在2010年4月,坦政府重新将最低工资定为8万先令,但管理层仍要支付期限内的15万先令月工资和6.5万先令津贴。
两场官司败诉,带来巨额赔款,这对连年亏损的友谊纺织厂无疑是雪上加霜。管理层对本报记者坦言,这使得企业的资金链承受很大压力,现金流有断裂风险。不过,在工会主席眼里,公司如果停产倒闭是厂方的问题;但是,宁可关门,“厂方欠下的”工资也要给。
然而,虽然工会打赢了两场官司,但因为企业效益不好,工人们也没有落到实惠。劳资双方因两场官司而情绪更加对立,生产无法顺利进行,工资自然也一直涨不上去。这是劳资“双输”的局面。
目前,友谊纺织厂正在寻求战略重组,以求焕发新生。事实上,友谊纺织厂一直拥有一个绝好的资产——地段。厂区面积很大,扼守进出市区的主干道门户,好比是管庄之于北京,或江桥之于上海,地理位置优越,适合做房地产和物流开发。如果这个资产得以盘活,友谊纺织厂将有望再次焕发生机,形成集纺织、房地产、物流等于一身的多种经营的综合型企业。
本报记者获悉,已经有中国国内的民营企业对收购友谊纺织厂股份表达了明确意向。然而,出于各种目的,坦桑尼亚政府和国会对友谊纺织厂的重组或是拖延,或是阻挠。在董事会里,坦政府的代表们也和中方董事进行着冗长而没有效率的讨论。
至今,重组已讨论了数年,而无实质性进展。
(实习生吴邵杰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