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EW•独家】無用•回家︱曙月衔山出定迟
这一夜是九月九日,农历八月十六。
整夜的光,调子幽而不暗。人造的光,精密齐整的镁光灯,被最大程度地隐退滤除。不过秉一盏射灯,留月光如一池清汤,倾泻铺陈在木质打底的天台上。远处并无深山丛林,能依稀看到广告灯牌,起伏屋脊,还有寺庙剪影。时钟定格在戌时之后,都市明暗扑朔的声色,平仄而出。
这一夜,设计师马可写下無用家书,邀世人回家。
这身处美术馆东街的一隅,天台阁楼,倒也如意妥帖。无关深山老林。耳鼻处,嗅得缕缕人间烟火。亦无关繁华街巷。眉目间,持躬身相退的恬淡归隐。没有T台的高屋建瓴,来客青衣薄衫,盘坐于蒲团之上,众生平等,这阑珊少语的夜未央。
音乐起,像是呐喊的低唱。总觉得世间最美的声音,总有粗粝与清亮糅合的奇特质地,是谓本真的释放。坐等模特出场。他们大概不能被称作惯常的“模特”,长相平凡如路人,男女老少,清瘦,持细密、韵律、缓慢的步伐鱼贯而出。
这似乎是我近年来看过的最朴拙而又不乏雕琢的发布会。朴拙是无用的性格,雕琢是它的态度。哦,请不要轻易否定“雕琢”的态度。雕琢,是入地的匠艺,亦是通天的匠心。不雕琢,单纯的放任,不过是自负的懈怠,我不喜欢。
在想,如今的马可,已然在第一夫人走出机舱的那一瞬间,迎来她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巅峰。可这,似乎又并未使她遁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传统宿命。
她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托举?也许吧。这不是坏事。和凡尘中的事事人人时时作对,不见得是艺术家表明立场的恰当方式。况且,我们的第一夫人品位不差,有如此知音,福缘。又况且,早在这之前,她就如暗涌溪流,奔腾在了设计学子的如歌信仰里。所以,巅峰是别人心目里的巅峰,人生的曲线,冷暖自知,何须逢迎。
再看眼前,人们在木地板上渐次行走,赤足舞蹈,木质地板的铿锵回声,吐露着缓慢而有节奏的笃定。那一瞬间,我觉得很像土地气运丹田的呼与吸。人们,不过是土地的介质与载体,音乐的声音,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纺纱织布的声音,隔空与月亮的温煦之光对话,回旋,留白,交汇。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很奇特的预感,在这些穿着棉麻服饰的人们静默伫立的时候,总觉得其中有一个是马可。我知道她并未现身人群,不过是在一边端坐,大概亦是怀揣一份归家心致,月下敲门,近乡情怯。可这预感又如此神奇,后来听马可说起,她的女儿也在队列其中。难怪,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可交付,可传承,可繁衍,不孤不裂。
『無用·回家』
(二)
说服装之前,聊聊请柬。那是一寸印着地图的绢帕,一封邀约“回家”的毛笔书信。她大概不希望彼时成为高跟鞋凛冽敲打,紧身裙妖娆竞艳的秀场。于是,你可看见请柬上客气而不容妥协的提示:“请尽量避免高跟鞋与紧身连衣裙,自在就好”。这显然是马可式的表达方式,一如那日她穿一袭斜扣衣襟的粉桂色长衫,与妩媚无关,清清,淡淡。我为自己代言。
回家途中的無用,要比《奢侈的清贫》更朴素,亦滤除掉一些苦情的深抑与宏大意象。皎洁月光之下,依然是棉麻布衣,垂顺褶皱的长裙,和文艺范儿无涉,究竟多几分清澈的厚重。灰蓝,米白,土褐色,马可显然爱极了土地的色彩,一心要把它们描摹在人们的肌肤之外,好似外罩的原色植被,没有《奢侈的清贫》那番对东西贫富的隐喻、区隔与糅合,無用变得更加无用,无象征性。你大可以带它回家,不用娇贵熨烫,它若慵懒起皱,也是自在自成。
不想在这20分钟内,从这些作品中解构出多么玄妙的端倪。20分钟,怎不草率?纵有对人之读心术,又怎知天高与地厚?只听马可说起回家之路前的各种准备,竟有半年之久。盘缠,那是不愁的了。终点,亦是自知的了。只是这回家的路线,能简洁明了,亦不错过沿途风景,好生得难。索性,不炫技不玄机,今晚的马可,既然回家,备得便是家常菜,总有难以将息的五味。天然的食材,任由月光撒上一层薄薄的精盐,通体有光,这光未有打磨出的钻石咄咄逼人,只是自然界的一块块原石。烹者有心,出手不凡。当下,时光如沸水,不煎,不炸,不熬,布衣无言,自在自成。
曲终人散,两三成行。有首诗在脑海浮沉:“清泉绕屋澄心远,曙月衔山出定迟。”五年前初见马可,写下《设计的活禅》。那时年少,不解禅语。如今虽未得道,却臻熟捻:禅不避世,是当下的初心,一针一线,万物生长,家国平安。
『無用·家居古物展』
(三)
遂从月光的梯台挪步下来,马可在说话。身影修长,人比黄花瘦。第一次见她,我说她像几米漫画地下铁里的女孩,长麻花辫,寡言少语,低头走路。想必,她早已淡忘。如今她为人母,眉宇间,淡定与坚定并存的气息不变。她从地下铁走到人前,月色洁净,柔光加身,言语中只是感谢,感激,感恩。嗯,很中国人。中国的设计师,敬天,畏地。静水,深流。即使有狷狂,不在人前,只在笔墨之间。
她邀来客们去看無用的古物展。那些瓷器,碗,茶具,汤勺置于清水的装置里,岁月磨损的斑驳边缘,在水的浸灌里,有锦簇的细密水珠,竟生出晶莹的意象来。古物的装置像半身燃烧的灯烛一样林立,交错并行,于是整个房子剔透起来。看着灰白色的窗帘垂下,屋内屋外便都是流动的光影,眉眼生辉,老房子顿悟魂魄。
『無用·展厅』
『無用·家园-庭院』
(四)
纵意犹绕梁,我亦要回家。路上,兀自在想,这个时代的马可是幸运的。她的孤独与她的表达欲,都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想孤独的时候,世界便慷慨放行,未曾惊扰。她有表达欲的时候,世界便鸣掌欢迎,未曾冷落。
一个人的幸运,何尝不是一个群落的幸运?在没有符号的国度里,西方的太阳以灼热的光芒普照大地,一个logo,几乎就能宣判一个人的优劣与高低。有多久了?我们让这皎洁的月光遁入无人问津的悲冷,心中一片空城。
也许,像马可一样心存执念,不倦地重建自己的城堡,这是对的。它未必金箔恢宏堪比卢浮,也未必青砖红瓦飞檐走石。它自这脚下的土地而生,迎风而立,有泥土砖块的草腥味,有雨露晨曦的透亮,有来往人们的平和呼吸。
吐故,纳新。生生,不息。这亦是我们存在,我们表达,我们寻找,我们守护的意义。
九月九日,無用邀世人回家,燃人间烟火,持清远澄心,共曙月衔山。
『無用·家园-厨房餐厅』
『無用·家园-书房』
『無用·家园-二楼走廊』
⊙作者系《国际纺织品流行趋势》杂志执行主编 王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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